问：好好一件衣服，就送出去洗了一次，再拿回来已从正品变成山寨，没有调包没有更换，发生了什么？
这个放《走近科学》能拍8集的故事有一个朴素的谜底——洗衣店把logo洗掉了，再自行印了个假的上去。
图源：小红书@他们叫我包老师
而这竟然不是孤例。
一只始祖鸟缺胳膊少腿的经历发出来，就如同向社交平台这片无奇不有的大池塘里扔了一块鹅卵石，激起应和无数：我的耐克勾勾被洗掉了，洗衣店自己画了一个勾；我衣服印花被洗掉色了，洗衣店重新涂了颜色送回来；我鞋上的logo被洗掉了，洗衣店给我贴了个“fashion”。
到底是洗衣店的偷天换日，还是艺术生的百尺竿头？欢迎走进本期消费奇观园——衣服到底该咋洗啊？
没听说在洗衣店工作还得会画画啊。
上周，有网友发帖吐槽，说把一件“军鸟”（始祖鸟军用产品线）送到京东洗衣，结果洗完寄回来，喜提“假货”——品牌名Arc’teryx变成了Art’creyx。字母还是那些字母，但排列组合出了新的Art。
该网友猜测，可能是机器把原本的logo洗掉了，工作人员怕被发现，在没有跟顾客进行任何沟通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印了一个假logo上去。
事情本身已经足够抽象，而更抽象的是这在洗衣界竟然并非开天辟地第一遭，社交平台上流传着不少奇闻轶事。
在补救洗坏的衣服这一武林绝学中，一类是工具派。logo掉了找工具给你印上，就属于这一类。除了印刷，工具也可以是缝纫，简单的比如洗坏的地方缝上补丁，更重工的直接用不同材质、不同颜色、不同花样的面料缝出件新衣服。
一类是手绘派。logo洗掉色了，就手动画一个，各有风格，主打一个拟态而非求真。鬼冢虎的花体英文华丽中多了一丝娇憨，新百伦的NB更显笔锋锐利，耐克的对钩看似普通，真有人画了才发现容易画成锄头。
而单色logo难度还属于入门级，遇到渐变设计更体现手作之匠心。有网友的鞋边被洗掉色，收回来乍一看没啥问题，仔细看发现用上了两支水彩笔像素级复刻填色。
洗衣房原来有如美术大课堂，里面有马克笔，有48色水彩笔，遇到白色logo要补救还掏得出修正液。
最后一类是躺平派。躺平派输了改造创意、输了美术功底，但是赢在坦荡。掉色了就掉色了，脱落了就脱落了，斑驳未尝不是一种战损做旧风，穿上给人一种八厘世家感。
串色掉色、洗破洗薄、调包疑云……一搜发现洗衣店秘事够《1818黄金眼》拍好几年。
今年3月，一双名牌运动鞋洗前洗后两模两样的梦想大改造经历，就上了新闻。
一位广东用户把价值5500元的品牌鞋送去丰巢洗护清洗，再见到已然人是物非：鞋头表面的包边胶消失不见了、带有黑色五角星的品牌标志鞋底变成了全白鞋底。鞋头鞋底都被强拆，啥叫爆改，这就是真爆改。堪称神来之笔的是，鞋尾的迪奥logo，还被替换成所有人买衣服时都闻风丧胆的那个英文单词——“fashion”。
图源：N视频
该用户表示自己通过丰巢小程序下单了69元清洗三双运动鞋的服务，清洗过程中，鞋子的所有改动都没有经过事先沟通告知。
一箩筐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网友又灵机一动了——何不反向利用？“那特意把有点小破损的衣服送去洗，是不是就给补好了。”
你别说，这招指不定真行。毕竟洗衣服务还有着把翻毛皮直接洗秃噜变光滑皮、让脏脏鞋返璞归真洗成小白鞋的事迹。
但问题是，怎会如此？花钱把衣服送出去洗，不就是图专业的比自己更会洗吗？何故品控好像跳楼机，可能极速升空也可能坠地？
其实问题也不能说就出在“洗”上。
浙江省洗染行业协会智库专家胡存开告诉我，logo被洗掉跟服装制作工艺有关系。logo有热转印、冷转印、胶贴、刺绣等等，每种工艺牢固度不一样；加上服装行业现在普遍寻求压缩成本，用到的胶品质越差越容易脱落；此外，胶有生命周期，穿久了会钙化，洗的时候泡进水里膨胀，烘干时收缩，一胀一缩也会容易脱落。
不要说洗衣店了，logo经常靠自己就能洗掉。
lululemon那个不容易看见但万万不可看不见的小logo，出了名的爱掉，品牌名也经常掉成uuemo，见之令人emo；The North Face可能被洗成The No Face，让人顿感没脸。对此，网友已经自行总结出用直板夹、电熨斗把标重新贴回去的生活小妙招。
图源：小红书@是小L同学呀、@鹿行雪
除了制作工艺，面料是另一个重要变量。
2022年有网友发帖吐槽自己新买的罗意威衬衫洗了一次胸前的logo就整个消失，“六千的衬衫秒变60”。得物出来科普说logo高温压印在牛反绒皮材质的口袋上，而牛反绒皮不可水洗，皮料吸水会变形，高温印压的logo一旦消失，就很难修复了。所以，为了保住这片logo，如果是单独清理需要用绒面刷或者干净的棉布蘸取清洗剂，整体清洗需要干洗。
图源：小红书@得物鉴别前线
自己对着专业指导还好跟着学，放到厂子里就未必。
胡存开解释，洗衣服归根结底是手艺活儿，技师的经验、技术对洗护质量起着关键影响。
“每件衣服进厂之后要先做洗前判断，决定干洗还是水洗、跟哪一类面料一起洗、加哪种助剂，等等。如果判断失误，那衣服可能就洗坏了。但像是logo会不会掉，技师是无从判断的，不可能说专门对这一件衣服测试耐干擦或者耐湿擦的色牢度，这不现实。”
随着互联网大厂入局洗衣行业，从很多层面看，洗衣服似乎都在变得愈发省钱省心省事。
本就可以划入“懒人经济”的洗衣服务，正在变得一懒再懒。上门取、寄到家几成标配，连拎着衣服走到店的事儿都省了。有物流网在手的大厂，还可以做到支持“异地取送”。
像京东洗衣，就允许用户在不同城市之间寄送衣物进行清洗，好比你从广东去哈尔滨旅游，羽绒服穿脏了，在当地下单把衣服送去洗，洗完要求寄回广东，不仅不用自己洗，甚至不用自己带，托运行李额又能少买点。
服务如此便捷，相比线下洗衣店，价格竟然还挺便宜。此刻在北京搜索洗衣服务，四五十元的3件、5件任洗套装满天飞，羽绒服、大衣这样的大件儿洗两件也不过百。在京东这儿，plus会员一年还能领2次洗衣权益，一次免费洗2件，白薅4件衣服羊毛。
量大方便还实惠，甚至会让消费者疑惑：大厂洗衣生意靠啥赚钱？
目前市面上的洗护服务，按运营模式分，主要有三大类：中央洗护工厂、连锁加盟店、自营单体店。京东、丰巢都以中央洗护工厂模式（C2F）为主，一端连着用户，一端连着工厂，中间是四通八达的物流网。
工厂二字一出来，潜台词也呼之欲出——批量化、自动化、标准化。
去年4月京东洗衣曾组织“洗衣工厂开放日”，邀请消费者和媒体参观位于廊坊的自营洗衣工厂。当时，京东洗衣在全国已经有超过200家自营化中央洗护工厂。
在厂里，洗衣服被拆分成16道工序：先分拣，区分出需要特殊护理的面料和材质；机洗；洗完晾晒，这一步也要根据材质放入不同烘干机；检查效果；熨烫消毒；最后是出厂质检与品控，装箱打包。
京东洗衣工厂（图源：指闻科技）
丰巢洗衣比京东还细，洗护一共拆出21道工序。刚开始推出洗护服务时，丰巢只充当对接桥梁，洗护由第三方工厂进行；后来也投建自营工厂，2023年11月，其位于广东中山的第一座自建洗衣工厂投产，占地面积4200平方米，配备全智能自动分拣流水线。
停停停，都这么井然有序的，为啥还有那么多“翻车”案例？也许因为互联网洗衣的看家本领并非细致，而是走量。
京东洗衣对外展示的廊坊工厂占地面积近2000平方米，一天可洗护约3000件衣物；据丰巢招股书，其洗护服务订单数量在2022年为约6.9万份，2023年已达约54万份，截至2024年5月31日的五个月内继续飙升至约96.2万份。
熟练运用降本增效，大厂可以说赢在起跑线。
坐拥覆盖全国的庞大用户基数和稳定的流量入口，获客不说易如反掌那也是手到擒来。再加上成熟的物流网，寄送衣服简直顺手的事儿。
降本还体现在房租上。京东洗衣相关负责人在“洗衣工厂开放日”上介绍，社区洗衣门店大多位于城市或住宅核心区、闹市区，房租成本比较高；而京东洗衣工厂多设在城市郊区或城市周边地区，租金成本低。
一旦走量走起来，工厂模式“增效”的能力就体现出来了。
在京东洗衣工厂的流水线上，人效能够做到60-70件衣物洗护，门店难望其项背，从而也就拉低了摊到每件衣物上的人工成本。通过把单件成本摊薄，支撑低价可持续地低下去。就像山姆能把薯片便宜卖给你，但你一次得买一蛇皮袋，直播间能把卸妆液便宜卖给你，但你一次得买两升。
工厂内要建设管理系统、升级软硬件，也有大厂老本可以吃。比如京东洗衣北京地区清洗运营负责人就曾向《每日经济新闻》透露，工厂会引入京东物流比较成熟的分拨墙技术，进一步提高衣物的分配效率，降低整个工厂分配区间的占地面积等。
京东洗衣工厂（图源：公众号“驿站”）
但是降本增效也有弊端，尤其在洗衣这种非标行业，流水线工厂作业导致很难对单件衣物进行精细处理。
Tech星球采访的一位互联网洗护创业者称，通常工厂的一台干洗机器一次性可以洗100多件衣服，普通线下干洗店一次性只能洗20多件衣服，但无法像线下洗衣店与用户直接沟通，且洗护质量如同开盲盒。
当然，精细处理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另外的价钱。
以京东洗衣为例，服务以2000元为界线，分为普通洗和高端洗。普通洗任洗两件羽绒服或两件大衣都能75元拿下，平台同时会提醒你，不要送价值2000元以上的衣物；高端洗则一件羽绒服169元，一件大衣195元，皮草更是要669元。
具体操作上，普通洗把相同颜色面料的大批衣服混在一起用大机器洗2小时，高端洗则用进口小机器小批量折腾6-7小时，洗涤剂用奢侈品对应的进口洗涤剂，技师找高级的，检查是单独的。
图源：京东洗衣
普通和高端分开也是洗衣业常规操作了，护理皮草、貂绒、奢侈品，肯定贵过大众品牌聚酯纤维。这很好理解，越金贵的衣服越不敢自己洗，也也愿意付出更高成本去护理，专业洗护的信息差也让商家有更大的定价自主权。
不过胡存开给我算了一笔账，洗护高奢品，不见得就更赚钱。
“洗衣是劳动密集型产业，越高端的衣服，花的人工越多、成本越高。一个技师花两小时把一件衣服从头到尾洗好，单单他的工资可能已经有好几十块钱了，再加上其他成本，这件衣服收的费用是100多块，就比普通衣服更赚钱吗？其实说不好。”
在他看来，洗衣店是个细水长流的营生，“维护好所有客户，一直保持有生意，把边际成本压下来”。
然而，很多人不想再做洗衣店的“细水”了。
小店操作流程更透明、沟通更直接，大厂寄送方便还能薅羊毛，但都无法确保衣服一定洗得好。懒得自己洗、不会自己洗，又怕送出去被洗坏、还没耐心等好几天，于是酒店被用成了金牌自助洗衣房。
携程酒店服务市场相关负责人2024年11月曾对媒体披露，在携程平台上，已有约60%的国内三、四星级酒店配备了自助洗衣设施，新开业酒店洗衣房的覆盖率更是高达73%。越来越多的同时，酒店洗衣房也越来越fancy。有些配备几万块的商用洗烘机，有些能通过APP查看洗衣进度，有些除了晾衣架、洗衣筐、洗衣液和消毒液外，还提供水、沙发，甚至鞋油套盒、内衣洗衣液、针线包。
冬去春来之时，打包十来件大衣羽绒服乃至床单被褥奔赴酒店，对不少人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辞旧迎新的仪式。
可是，虽然直接、简便、不贵，还附赠几小时舒适客房小憩，说到底酒店洗衣房还是无法规避那个终极问题——洗坏了咋办？
经不起折腾的衣服，放几万块的商用洗烘机里单独洗，依然经不起折腾。
洗衣服现在是越来越麻烦了。
一边是各种特殊材质频繁跻身流行爆款，比如Gore-Tex之类的科技面料，又比如英国奢侈户外品牌Barbour的当家面料油蜡皮，再有羊绒、驼绒、羊驼绒，每一种都不知道该怎么洗。洗冲锋衣、防晒衣担心把涂层洗掉，洗油蜡皮担心把蜡洗得分布不均，洗毛衣怕缩水，洗羽绒怕跑绒。最终，越是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衣服，越是“次抛”，因为少穿就可以不洗。
另一边，哪怕是便宜的聚酯纤维，水洗唛（水洗标）都苛刻了不少。
胡存开也观察到了这样的现象，“不能干洗，不能水洗，不能烘干，不能漂白，什么都不能，难道就穿一次吗？”
图源：微博@还可以的金女士
他认为，一方面是有些服装厂商不专业，没有认真对待水洗标。“理论上来说，衣服做好后要拿到有资质的洗涤公司做检测。比如一件水洗，一件干洗，然后得出结论，这件衣服水洗的适宜温度，适宜的清洗剂，能不能干洗，原因是什么。”
但现在有多少服装公司能做到这一步都是个未知数。
同时，他建议消费者，要问清楚面料成分和洗涤方式，再决定买不买。选择洗衣店时，首要是查看经营历史，“活得越久的店一定经验越丰富，存活时间比好评有说服力”。
至于洗涤方式，胡存开介绍，所谓干洗，是用有机化学溶剂对衣物进行洗涤，由于洗涤过程中水不直接接触衣物，才称干洗，适合蛋白质纤维含量高的面料。所谓蛋白质纤维，他解释，粗略理解，来自动物的肯定都属这类，比如绵羊毛、山羊绒、蚕丝、马海毛等，有机溶剂用在这些面料上能够把油溶性污垢直接溶解掉，避免水洗可能带来的缩水、变形、褪色等问题。
反过来，本身成分可能与溶剂相溶的面料，比如冲锋衣、防寒服等带涂层的尼龙，就不适合干洗。
他举了个例子：“如果一件羊绒大衣上镶了一块人造革，这就纠结了。人造革是不耐溶剂的化学合成材料，在干洗溶剂里一泡就软掉报废，怎么办？一定要用弱溶剂的干洗机，比如硅基溶剂，又不是那么伤害人造革，又能把羊绒洗干净。”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认为小店虽能更精更深，但大店能处理的情况更多。“一家100平米的小店，可能只放得下一台干洗机。”去污力很强的四氯乙烯干洗机、更温和的碳氢溶剂干洗机、极其温和的硅基溶剂干洗机，还有其他溶剂干洗机，只能选一种，多了放不下。“大型干洗店设备比较齐全，处理复杂情况的能力会更强。”
洗衣服门道太多，“只买确保能机洗的衣服”变成了一种实用生活指南。
我的朋友阿财就决定不再吃伺候衣服的苦。她挥霍一次买的拉夫劳伦松弛感毛衣洗了一次就缩水成紧窄短辣妹风，一时上头买的油蜡皮夹克被洗衣机搅出雪花，还是新衣服已有vintage风味，攒钱买的可隆羽绒服有涂层根本不敢洗，于是也不敢穿。
“咬牙买回来的贵衣服全是次抛，最后天天穿的还是1688白牌货。”
看到那么多网友即使肯花钱花时间把衣服送去专业洗衣店，拿回来依然可能面目全非，阿财不无自嘲地感慨，妍珍说得还是对，不舍得放地上的包就别眼馋，没心力费劲保养的衣服就别买了。
图源：《黑暗荣耀》
参考资料：
1. 每日经济新闻，《我在大厂“洗衣”：从O2O到C2F，物流跨界“重”生意，互联网如何改造洗衣工厂？｜未来商业20人谈》，2024.04
2. 南方日报，《5000多元品牌鞋洗护后鞋头鞋底被擅自更换，丰巢回应了》，2025.03
3. 电商在线，《亏了25亿，丰巢做起自营洗衣生意》，2022.10
4. 驿站，《探秘：被广大网友送上热搜的「京东洗衣」，背后原来是这样子…》，2024.04
5. Tech星球，《疯狂押注洗护和家政，连亏8年的丰巢靠副业翻盘？》，2025.05
6. Tech星球，《花100元去酒店“换季洗衣”，年轻人反向薅羊毛》，2024.11
7. 嘉兴日报，《单笔获利近90%，干洗行业的利润为什么这么高？》，2021.01
8. 海报新闻，《海量财经丨年轻人去酒店洗衣成新潮流 六成三星以上酒店有此功能》，2024.11
9. 中国企业家杂志，《王卫投资的这家独角兽，背刺盟友？》，2024.04
编辑｜卢力麟
作者｜陈颖
设计｜胖兔
封面图源｜抖音@娱乐调查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