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0元贷款起家,他用40年终成“索具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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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力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只要市场上还有未被满足的“10%”,它的故事就远未结束。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马吉英

见习记者 陈浩

编辑|马吉英见习编辑|张昊

头图来源|受访者

11月6日,当《中国企业家》见到巨力集团(以下简称“巨力”)董事长杨建忠时,离巨力建厂40周年只差2天。

现在他被称为“索具大王”。而1985年,当他跟二弟杨建国、二姐杨会德贷款1800元买回一台旧机床时,仅仅为了吃饱穿暖。

巨力最广为人知的,是杨建忠活跃在影视圈的三弟杨建民,也就是杨子。这令人忽略了这家公司的真正实力:它已经成为了索具领域的世界级隐形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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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受访者

“索具”一般定义为连接起重设备与被吊运物体的装置,广泛应用在石油化工、机械装备、桥梁场馆、航空航天等领域。但近几年,这个老行业的产业结构在发生着有趣的“焕新”,比如用于海洋工程和深海作业的特种索具,是增长最快的细分赛道之一。

杨建忠身上有那一代“农民企业家”的经历和特质:1965年出生在保定徐水的农村家庭,一贫如洗,只能跟弟弟一起去北京谋生;以一个谁都不愿意干的“苦活脏活”开启创业,从家庭作坊到集团公司,从“人治”到“法治”,从头到脚把自己重塑一遍;极强的生存意识,追着订单跑,围着竞争对手打,相信没有任何“不可能”;也曾膨胀、迷茫,栽过大跟头,多数企业就此湮灭,他则没纠结,带领公司快速回到了正轨……

直到现在,他都保持着一个朴素的商业观:巨力应该是一家正规的“大公司”。

最早时,这种观念可能会更“可视化”。他会刻意梳个背头、穿西装打领带,把自己打扮成“国营厂长”,就是为了让别人觉得他不是个体户;1995年,公司只有二三十人,他就成立了“巨力集团”,而此时,这家刚刚走出保定的公司已参加了五届广交会;2002年,巨力在自己的千亩工业园里建起了第一个车间,两兄弟一合计上了最高规格的设备,一部分至今都在用;他力主招了几十个气质佳的年轻人,在厂区里站岗、招待,客户一经过就敬礼,在当地成为一景……

“怎么能做到对外有吸引力,对内有凝聚力?我也没办法给你解释。”在杨建忠看来,如果内心极度渴望让别人感觉你很“正规”,是个“大公司”,那这些行为看起来也就合理了。

杨建忠也把自己的特质深深地烙在了巨力身上。

20世纪80年代,他拿订单的主要方式就是帮客户的员工干几天活,以换取对方信任去跟领导申请合作机会;他从不拒绝客户需求,第一反应是想尽办法满足,也使得这家由农民创造的企业一开始就有极强的产品基因;十年时间从京津,到东北,再到上海,直至全国,他打造的部队是一支全能的“游骑兵”,在各地都能速胜;他没独特的管理逻辑,整个创业史就是“往高走”“与高人同行”,去广交会、引入国企股东、上市等,“看得多了,才会知道不要做低,与高人合作,才能有胸怀,不小气”。

巨力能持续40年,他觉得最难得的是家族依然步调一致。早年间,他发起的决策少有被质疑,小到去北京是坐车还是骑车,大到要不要去闯上海;巨力大了之后,多元化发展的新业务要关掉,牵扯到数亿元的股权回购,他提出家族出钱兜底,大家也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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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受访者

从一开始,整个家族就“全民皆兵”。包括岁数最小的杨子,在杨建忠眼中也是一员“猛将”,不仅生产环节全通,在巨力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上海一战中,他也是“先锋官”。在拿下上海市场之后,“大哥”把重担交给他,驻扎在那里继续运营整个集团最核心的业务板块。

如今,家族“二代”纷纷成长,又一个个顶上来,沿着父辈的价值观前进。在杨建忠看来,整个家族关系融洽,也有极强的补位和主人翁意识。就像当年他们初创公司时,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不同的角色。

当年,有人觉得原来的名字“飞马”太土,要换个新名字,杨建忠脱口而出“巨力”,大家都觉得好。“一是跟我们产品相关,二是它寓意着凝聚实力,增进团结力,这是最重要的。”在他的认知中,巨力是个特别的公司,他自豪于这家公司沉淀下来的价值观,以及取得的商业成就,哪怕处在一个窄众的赛道。

根据智研咨询数据,我国钢丝绳索具行业近年在50亿元的规模徘徊。据国际数据机构AMR测算,全球钢丝绳索具市场正以每年5.3%的速度向百亿美元规模挺进,预计2032年将达到144亿美元。

今年1至6月,公司实现营业收入11.4亿元,同比增长17.45%;归母净利润935.08万元,同比增长137.21%。

“我们的产品在风电、核电、海洋工程、航空航天等新兴领域增长很快,占营收比重已超过60%。”巨力索具总裁杨超向《中国企业家》表示,“我们发现海上漂浮式风机建设成本中,扇叶、塔筒只占20%多,而安装、浮体、系泊占70%多。目前我国海上风电仍以示范项目为主,等大面积推开后每年市场规模或达上百亿元。”

类似的新场景还在不断涌现。在杨建忠看来,AI也是一个巨大变量,巨力已经五年时间处在一个平稳状态下了,他在AI上找到了那种久违的兴奋感。

“苦出身”

“未曾清贫难成人,没有经历才天真。”杨建忠如此总结来时路。

家里太穷,“冬天脚都冻烂了,永远吃玉米面”。20世纪80年代初,杨家兄弟跟着亲戚去北京学木工活谋生。

在工厂里,他们接触到了一个“最脏、最累,谁都不愿意干”的活——插绳套。这需要把成股的钢丝绳一端拆开,再按特定的编织工艺插入其他的绳股内,形成环形套状结构,以便把钢丝绳与吊钩等连接,实现重物吊装、牵引等作业。

亲戚为此琢磨出了一个简单的“插绳机”。这在工人眼里一文不值,亲戚也觉得做买卖更赚钱,放弃了这个工具,两兄弟却如获至宝带回了村里。

他们在自家二分地大的小院里开了“迎春插绳机厂”,手工制作插绳机。工厂总投资2000元,借了1800元买了一台旧机床,另外200元购入了工具和零件。“1984年腊月二十八把机床拉回来的。”杨建忠记忆深刻。

他们并不怕这笔“巨债”。那时手艺好,只是木工活就接不过来,机床能极大提高效率,“打工一天还挣2块,一个机床一天怎么也赚10块,一年也回本了”。

边学边做,终于做出了插绳机,但当地没销路,他们只能骑自行车驮着100多斤的机器跑到北京去卖。

起初,他们用最笨的方法锁定了目标客户——买了北京地图和交通图,一家家找工业企业,这就是最早的“信息工具”。进不了工厂,他们就在外面观察,“拉出来的东西个儿挺大,里面就一定有天车、吊机,就会用到钢丝绳。”杨建忠说。

之后,他就会乔装打扮一番,穿上衬衫、梳个背头。然后找工人搭话,给人家递根烟,说跟起重班约了去干活,请他们带自己进厂。

“那时人热情,有的直接骑车送你过去。”见到目标客户,他就一招——帮着干3天活,工人们都乐意,事后基本都会帮忙去说服科长采购。这套“营销策略”的转化率很高,他还记得第一笔生意的价格是396元。

那时很苦,一出去就几个月,积累一批订单之后回来加工。他们住的是“浴池旅馆”——在大浴池里,毛巾铺在长椅上,9毛钱睡一晚。此后业务范围又延伸到了天津和石家庄,这种日子持续了五年。

“有时候我和二哥(杨建国)也会抱头痛哭。”但只要带着订单回到村里,杨建忠就觉得一切都值了。“街坊邻居都会说,你看杨家那两兄弟,人家在北京‘跑外交’。”这是当地对在外务工人员最高级的评价,也成了两个农村青年最原始的驱动力。

订单多了,家人和亲戚们都加入进来。“家族作坊”的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工厂从二分地到了一亩地,还开始生产钢丝绳索,和插绳机一起卖。

20世纪90年代,他们迈出了关键一步——搬到了县城,租了二亩地。“迎春插绳机厂”变成了“飞马吊装器具厂”,还开始在报纸上打广告,1993年前后公司已有几十人,年产值近300万元。

不到30岁,杨家兄弟成了徐水县最早的百万富翁,完成了原始积累。

打点

杨建忠的“商业逻辑”是哪里有市场,就往哪里冲。

最早选北京、天津,是这里有很多加工制造型企业。轻车熟路之后,在市场还没饱和的情况下,他们就开始寻找更好的“含金点”。这一次是东北,那里有对吊装、牵引工具更大需求的大型钢厂。

杨建忠、杨建国和姐夫姚军战三人到了鞍山,把办事处就设在火车站前的旅社,还是老方法——买地图、电话本,摸排当地企业情况。不同的是,公司已经相对有钱了,他们去当地报社登广告。在市场经济刚刚起步的老工业区,这一招屡试不爽,基本天天都有咨询电话。

三个人配合,一个在旅社接电话,一个去跑客户,一个去客户厂里干活、示范,这时,他们已住得起5元一天的三人间了。一个城市基本待一个月,就会有一定的业务基础,这后来在内部被称为“打点”。

越干越顺,杨建忠自然开始琢磨进上海。对于他而言,这不仅是一个大市场,更是一个综合测试场——它同时具备港口、钢厂和大型工业机械群,客户要求也最严苛。能在这里立足,拿下全国市场都不会有大问题了。

1994年,杨建忠、杨建国和9名销售人员进驻上海,与“先锋官”杨子汇合。

彼时,当地最大的竞争对手可以在核心商业区南京路上拥有十几家门脸。“去了先交支票,然后给你开个条,得自己去拉货。”杨建忠回忆当年登门摸排的情景,对方就是“坐商”,没什么服务,生意还络绎不绝。

12个从河北农村来的“小人物”,面对的就是实力如此悬殊的竞争。事实的确残酷,尽管他们把“根据地”设在便宜的郊区,但前4个月还是亏了12万元。

他们没其他方法,只能更拼命。杨子还经常回忆:白天出去送货,晚上回来写广告、贴广告,传单上写着“真真正正的高质量产品,实实在在的最低价格,送货上门,保证您先用”。见到每一个客户,他们都说:“你要不要货?我车上有货,先用着试试。我们可以先发货后付款,不行我自己拉回去。”

结果当年底,公司就开始赚钱了。两年后,对手在南京路上的门面关张。这是一场大胜,杨建忠说巨力在上海因此“一炮成名”。此后,他开始马不停蹄地按照上海模式在全国“打点”。武汉、广州、成都等地迅速派驻了业务员,当时他没想太多失败之后怎么办,“就感觉你必须成功”。

杨建忠的逻辑是跟着业务走。那时业务员就有几十个,此前的管理方式使得这些人都是全才,都具备打点能力。“打上点,只是在全国有了‘驿站’,依然还是流动的,因为工程本身也是流动的。”杨建忠说一个点稳住了,就马上成立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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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陈浩

这种状态持续至今,当某个地区或某类工程出现需求时,巨力便会迅速调研并建立本地服务能力。比如张家口举办冬奥会、卡塔尔世界杯筹备期的基建潮,以及最近刚刚宣布的雅江水电工程,巨力都会第一时间布局业务。

1995年,杨建忠拿下上海市场之后,就回到老家筹建巨力集团,也开始受到当地政府的重视。特别是在2000年铺开全国业务之后,巨力在河北都成了重点公司。

从2000年到2010年,在杨建忠口中是发展最快、走向成熟的十年,他有了跟“巨人”同行的机会。2002年和2004年,保定巨头企业天威集团、乐凯集团分别入股巨力,这在当地开创了民营企业和国有企业合作的先河。

这对他的影响巨大,也促成了后续的上市。2010年1月26日,巨力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成功敲钟。

浮躁与聚焦

但用杨建忠的话说,巨力上市之后进入了“浮躁”的几年,那也是整个多元化发展的黄金时代。上市带来的资金和光环,让他感觉到处是机会。

彼时保定正全力打造“中国电谷”,光伏产业炙手可热,巨力顺势入局。“索具干三年,不如光伏三个月赚的。”他认为没有不做的理由,巅峰时期,这部分业务超过2000人。

此后,巨力又收购了徐水当地的“刘伶醉”酒业,成立了房地产开发公司,还涉足了文化产业。

“泡沫”破得也很快。“2014年,咔嚓就完了。”杨建忠说。

“那时美国对我国光伏产业发起‘双反’调查,内部认真评估了这件事,决定放弃光伏业务。设备都是国外先进,如果要再成长,只能继续投钱买国外设备,每年升级才能达到你所要求的高质量。”他说,“你得受控于人,我们在索具上从未这样过,这个问题已经跟技术没关系了。”

这个决定之后,杨建忠又做了一个他自认为更牛的决定:杨家承担所有损失,回购股东股份,股本加利息有数亿元。当时跟着投资新能源业务的都是员工、老乡、朋友、合作伙伴,“他们只赚得起,赔不起”。这次失利给他上了深刻的一课,他意识到术业有专攻。

但这件事反而让他在当地有了很高声誉,以至于2019年地产业务受到行业冲击时,金融机构还跟巨力在正常合作。

聚焦主业之后,巨力反而是回到自己的节奏上,技术和产品的迭代速度越来越快。总部有一个大展厅,一屋子全是产品,杨建忠说,2015年之前的产品几乎都没有了,换了个遍。

巨力有产品基因,研发总是基于现实问题。比如早期杨建忠之所以从卖工具转向卖绳子等产品,触发点就是他帮一个厂子干活,对方很满意,但没有权限买设备。

“人家说你能不能从外边买一盘钢丝绳,然后给加工成绳套,盘好了送过来我买。”这给他很大的启发。

1992年,杨家兄弟想尽一切办法去参加了广交会,谈生意是一方面,他们还有一个需求就是“看看世界上的高端产品”。这很超前,索具在当时都称不上行业,连名字都是因为国外把钢丝绳、绳套、吊装器具这类产品统称作“sling”,音译加意译翻译成了“索具”。

那时候,他们天天研究产品,巨力人不多,产品却越来越多。在各地见到高端产品,他们就会想尽办法去找到零部件,搜寻范围慢慢扩展到了全世界。这个行业国外产品居多,能买一个回来最好,买不到,他们就想办法拍照,甚至把废料带回来研究。

整个过程很费劲,但国内高端产品稀缺,只要能做出来就不愁销路。

1998年,巨力建起了科技大楼,也形成了一支研发团队。碰到技术难题,他们还会去请国内的专家一起解决。“每一个索具都是离开地面的,它不像飞机发动机那么精密,但1%的次品对客户来讲都是100%的危险。”

他那时已经很明确低端产品注定是分散的市场,如果供应全国,叠加地域管理和运输成本,根本竞争不过当地企业。

再加上国内行业变化太快了。“之前觉得盖个楼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现在各地高楼,上面用的都是索具。”大桥、机场、体育馆、高铁、海上作业……杨建忠说高端产品需求密集式地出现,这也推动着国内的创新速度超过了国外。

“用国际的标准,用中国的材料做成中国的产品,这就是一种发明。”他说,“真正的发明和创造,是你看到现象以后能不能悟懂,然后做出来。”

过去五年,在杨建忠看来,巨力在“低调”地增长,高端化最大程度地抵御了行业的冲击。它每年营收几乎都保持着两位数的增长率,研发费用占比也从4%左右提高了5%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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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陈浩

他现在把AI和机器人当成“一把手工程”,没有设专门的部门,而是高管带队研究如何应用。这次由AI引发的技术革命,对于强依赖数据和试验的索具行业来说,或许会引发一场革命,他丝毫不敢懈怠。

还是老方法,请专家解决一个实际问题。他给AI专家布置了一些课题,尤其针对那种工人不好作业,也不愿意干的活。

他觉得行业还有很高的天花板,20年前,他根本无法想象有这么多新场景能用上索具。他总是每年给自己打90分,留着10分,给研发一个空间。

在采访中,他多次提到“巨力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只要市场上还有未被满足的“10%”,它的故事就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