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德林
“节制、专注本业,待人坦诚谦和,表里如一。”相信很多企业家都听过类似的话,可中国却流行“富不过三代”的箴言。说这句话的人叫金刚喜,生活在17世纪德川幕府统治的日本,他是日本金刚家族第三十二代首领,他统领的企业金刚组距离创立的公元578年已经过去了1000年了,而他这句话也成为金刚家族的家训。那么金刚组何以成为世界上最长寿企业的?
公元578年6月,英武的北周武帝宇文邕龙御归天,南边的陈宣帝趁机北伐,整个中国处于激烈的南北朝军事冲突状态。为了避免遭遇南北夹击,北周册封朝鲜半岛西南的百济王为抚东大将军。百济王开始频繁向新罗、高句丽两大王朝反攻,整个朝鲜半岛处于战乱之中。百济王担心日本趁机攻打朝鲜半岛南部,向日本进献佛像和经论,还送上了一名造寺工匠。
百济王送给日本的造寺工匠叫柳重光,被日本政府安置在首都难波大别王寺,这座寺庙是日本钦明天皇时期的皇家御用礼佛寺庙,更是百济王跟日本结盟的产物。柳重光作为国王派遣的工匠,其建造技术一流,抵达日本后,组建了修缮寺庙为主的匠人作坊。到日本圣德太子摄政期间,为了加强中央集权,稳定人心,决意邀请大师柳重光主持建造扩建大别王寺。
圣德太子希望能在大别王寺增建四大天王,世代守护日本安宁。四大天王寺建造很顺利,很快就成为日本皇家以及信众心中的圣地。圣德太子为了奖赏柳重光,决定授予柳重光日本永居权,柳重光籍此成为日本公民。柳重光决定将家庭作坊改组为金刚组,寓意像金刚一样,专注寺庙的建设和维护。圣德太子摄政30年,大兴佛教,金刚组在此期间得到迅猛发展。
日本经历了圣德太子的系列文治武功方面的改革之后,全面倒向九州一统的中原王朝,尤其是唐朝时期,日本无论是文字,还是政治,都全面效仿中国,佛教更成为日本皇室统御百姓的政治工具,包括大德高僧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修行的奈良寺都是由金刚组修建而成。不过到了16世纪,日本进入战国时期,第三十二代首领金刚喜在战乱时期定下了悬命的家规。
金刚组没有因为日本的大名们不断征伐而消失于历史的尘埃,相反金刚喜抓住了机遇,凭借金刚组一千多年的建造技术的沉淀,为著名军事将领丰臣秀吉在大阪建造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军事堡垒。这座军事要塞的建造历时三年,被丰臣秀吉誉为“无双之城”,其核心建筑天守阁更是兼具军事指挥和防御功能,是日本战国时期最重要的军事堡垒和政治中心。
金刚组草创于远东地区的军事冲突活跃期,成功于日本天皇的中央集权改革,更是在日本战国时期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建造江湖地位,成为皇室、贵胄和民间首屈一指的建造公司。而金刚喜给金刚家族定下的训令,成为后世金刚家族管理的最高精神指南。德川家康攻打大阪城数月方克,领教了金刚组的精湛技艺,整个德川幕府时期,金刚组成为日本建造的代名词。
历史的滚滚车轮抵达1868年时,日本明治天皇开始推行王政复古,德川幕府消亡,维新运动全面西化,“废佛毁释”运动如火如荼,原本神圣不可侵犯的寺庙成为政府打压的目标。期间,中国商人胡雪岩从日本购买了大量的寺庙铜钟捐给杭州庙宇。光耀千年的金刚组在明治维新的改革浪潮中突然毫无用武之地,金刚喜的专注家训让整个金刚家族陷入空前迷茫。
摆在金刚家族面前两个选择:To be or Not to be。
金刚家族选择了妥协,他们第一次违背了金刚喜的家训,没有继续困守没有希望的寺庙建造,他们开始进入商业地产,将积累千年的建造技术运用到日本的商业建筑领域。金刚家族坚守了金刚喜家训中的“表里如一”,在商业建筑中融合了寺庙建筑的工艺手法和独特构造,成为明治维新时期最具日本特色的建造商,让家族的千年技艺得以在商业地产中获得新生。
度过明治维新危机的金刚组在随后,其领导人陷入平庸,金刚组严守家训,才得以顽强地坚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随着日本经济的复兴,金刚组再次抓住机会进行改组,成立“金刚组株式会社”,金刚组进入现代企业行列。他们在金刚喜的家训之外,不仅专注于传统寺庙的建造,进一步将传统技艺和现代技术融合,扩大在商业建筑、庭院设计等领域发展。
亚洲金融危机期间,日本股市暴跌,房地产陷入低谷,金刚组再次遭遇生死劫难,走到了破产的边缘。直到2006年,金刚家族在沉重的债务压力之下难以为继,不得不卖身高松建设。金刚家族提出唯一条件就是,金刚组保持原有的产业和组织架构,金刚组的业务和传统技艺得以保留。收购结束后,金刚组真正实现从传统家族经营模式转向现代企业管理方式了。
在日本,除了金刚组的历史已经超过1440年,成立于705年的酒店公司庆云馆、成立于771年的造纸公司源田纸业、成立于885年的宗教用品公司田中伊贺、成立于970年的建筑公司中村沙司等一批成立于唐宋时期的公司依然活跃。这无疑留给了那些追求“百年基业”的现代企业家们一个足以终身思考的问题:日本为什么能有超越千年的公司,他们凭什么?
日本作为岛国,古代长期远离如改朝换代、游牧民族入侵等大陆战乱,像日本战国时代那种本土内部政权博弈,也没有出现过焚城毁业的全面破坏。比如金刚组核心业务寺庙建造的奈良寺,因佛教文化千年延续未断,寺庙的修缮、重建的需求始终存在,就算在日本战国时代,各地大名仍需依托寺庙巩固统治,宗教投入未断,这就为金刚组提供了穿越乱世的业务锚点。
金刚组为首的日本千年企业得益于其封建制度的连续性,幕藩体制下的地方治理结构相对稳定,尤其是藩主为了巩固统治,会扶持本地诸如造纸、建筑、宗教等有共生关系的产业,比如庆云馆千年之间都是朝圣者、官员提供住宿,江户时代更是藩主接待使节的官方指定场所,获得了地方政府背书的垄断资源,跟金刚组一样,避免了恶性竞争导致的倒闭风险。
明治维新是日本从封建向近代转型的关键,尽管幕府消亡了,但与法国大革命等颠覆性变革不同,明治维新是自上而下的改良,未对传统家族企业进行清算。相反,政府提出“殖产兴业”时,鼓励传统企业引入西方技术,比如金刚组在近代保留木构工艺的同时,学习钢筋混凝土技术,承接现代建筑项目,实现传统与现代的兼容,而非新旧对立。
除了日本的地理、政治等诸多因素外,日本文化中对传承的执念,远超单纯的商业利益,形成了独特的家业伦理。日本的“家”并非单纯的血缘集合,而是以“家业永续”为核心的利益共同体。血缘是传承的基础,但并非唯一条件。若长子无能力继承,家族会通过“养子制度”选择有能力的人接手,如第39代传人金刚利隆,原姓“植野”,入赘后改姓“金刚”。
金刚组这类将“家”的本质视为“家业共同体”,坚持“重家业轻血缘”的经营理念,避免了中国古代甚至现代常见的诸子均分家产导致企业分裂的悲剧,保证了经营权的稳定。金刚组的这种家业传承,不仅令其传承千年而不倒,这种企业的传承精髓也不断影响着日本近现代企业,比如兴起于战争年代的松下集团,其创始人松下幸之助的女婿松下正治就继承家业。
从金刚喜定下的家训可以看出,日本的职人文化强调“一生悬命”,即对某一领域的极致专注与技艺传承。这些千年企业几乎都集中在“需求稳定、技术迭代慢”的传统行业。金刚组在现代仍坚持不用一颗钉子的传统技法,源田纸业、中村沙司等代代相传的配方与工艺,不追求多元化扩张,只深耕核心领域,避免了因跨界失败导致企业倒闭,实现小而美、久而坚。
金刚组为首的企业凸显着日本文化中的“耻感”,使得继承者将延续家业视为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若家业在自己手中倒闭,不仅是个人的失败,更是对祖先的 背叛。庆云馆的传人小泉清子曾说:“我不是在经营一家旅馆,而是在守护祖先留下的责任。”这种道德约束,让继承者在面临危机时,优先选择坚守”而非放弃,甚至愿意牺牲短期利益以维持企业存续。
悬命千年的公司是现代企业家们的一面镜子。
金刚组为首的这些企业并非“被动传承”,而是在每一个时代都能“适应变化而不放弃本质”,他们既坚守核心技艺与文化基因,又能根据时代需求调整经营模式,实现传承与创新的平衡。对于中国企业家来说,需在坚守文化基因的同时,建立稳定的传承制度,实现传统与现代的共生。面对千年的日本企业,也许,老百姓会说,他们真是八卦炉里睡觉,有活命的绝招。